“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,秦淮水榭花开早,谁知道容易冰消!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!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风流觉,将五十年兴亡看饱。那乌衣巷不姓王,莫愁湖鬼夜哭,凤凰台栖枭鸟。残山梦最真,旧境丢难掉,不信这舆图换稿!诌一套《哀江南》,放悲声唱到老”(《哀江南》:清,孔尚任,《桃花扇》,剧末套曲)
Lawrence Wiener对于大多数中国观众来说,是一个非常冷门的艺术家。作为概念艺术的创始人之一,他的作品多是印刷在墙上的英文俳句,或是易于复制的图像的简易表达。很多时候游走在智者和愚者的界线之间:爱者颂之,憎者弃之。和同为概念艺术创始人之一的Sol LeWitt一样,他强调的是艺术的概念本身才是艺术,其创作形式并不重要。概念艺术运动最知名的宣言之一,就是1968年Sol LeWitt的《关于概念艺术的段落》(Paragraphs on Conceptual Art)中对于概念艺术的定义以及艺术家创作过程和最终形式的阐述,其中Sol LeWitt“要求”概念艺术应该尽可能避免流于表面形式(例如将新的创作媒介当作新的创作理念,被Sol LeWitt定义为艺术家的大忌)。类似的,Lawrence Wiener在他1968年的“理念宣言(Declaration of Intent)”之中也较为明确(相对的)了艺术家进行概念艺术创作的基本准则:
1.艺术家能够创作作品(在概念艺术的领域内,创作意味着概念的成形)
2. 作品能够被生产出来(意味着作品能够有具体的型态)
3. 作品并不一定要完成
上述的每个准则要被视为同等重要而且需要与艺术家的意愿一致,至于这些前提,则是由接收者在接收的当下所决定的。
在类似这样的创作理念的推动下,概念艺术其实本质上对作品的创作者以及“接收者/接受者”提出了更高的要求。以至于在几十年后的今天,我们在美术馆中最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“这个我也能画/做”。有趣的是,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,尤其是中国,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兴起的所谓“网红艺术”潮流,任何稍具规模的聚集性艺术品都变成了拍照的绝佳搭配(这自然归功于网络社交媒体的兴盛)。在这股力量之下,Lawrence Wiener的作品也不幸的沦为了Instagram的附属品。从某种层面上来说,这正是Sol LeWitt对于艺术家沉迷于媒介而非概念的担忧的明确体现。
但是我们是否能够一概而论,说Lawrence Wiener在中国展出的作品就是一个单纯的作秀呢?毕竟他的基金会和藏家们在他身后也需要有钞票可以赚。或许也未必。相较于David Hockney不负责任的“艺术探索”(其首个中国个展竟然全部都是iPad上的画作)而言,Lawrence Wiener的作品对于今天的中国仍然有很多能够引起共鸣的基点。自然了,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策展人作品的选择和巧妙的安排。
首先展览的名字叫做“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ASAP”,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起始点:对于“Hapiness”的追求如何能够做到“ASAP”呢?这个问题并不是策展人提出的,而是观众下意识提出的,而且会伴随着展览的进程,越发的清晰起来。暂且不论“幸福”的概念本身需要如何去定义,单单是“ASAP(越快越好)”这种看似令人着迷但仔细思考极为荒谬的概念就足以让人为之一笑。展览的开始是一面从左延伸至右几乎占据了整个展览大厅的白墙:TAKEN FROM HERE TO WHERE IT CAME FROM AND TAKEN TO A PLACE AND USED IN SUCH A MANNER THAT IT CAN ONLY REMAIN AS A REPRESENTATION OF WHAT IT WAS WHERE IT CAME FROM(从此处带回来处 再去往另一处 以仅能代表来处的方式使用),与此同时,在左边的角落里,可以看到一摞瓦砾:TILES PILED UPON MORTAR PILED UPON TILES(瓦摞臼摞瓦)。墙面上的印刷字不需要过多的解释,几乎就是用一个从句结构解释了前面提到的概念艺术的创作原点,因此作为开始几乎是情理之中的。瓦砾的出现倒是为整个展览的埋下了基调。策展人巧妙的使用了“瓦”作为“TILE”的具象。TILE在安格鲁撒克逊语境中,多指平面的砖块,亚洲语境中的“瓦”可以理解为后来加入的“语言的对等(Semantic Equivalent)”。“瓦”在中文语境中往往用来象征忝居高位的人(可能来源于早期瓦是占卜工具的一种),又或者用来比喻困苦的生活境遇(瓦逐渐走入民间成为较为普遍的建筑用材),所以会有“玉碎瓦全”和“休管他人瓦上霜”的说法。策展人使用“瓦”这个本土化的概念来体现“TILE”,可以看作是一次非常直白且富有文学性的尝试。
Exhibition Catalogue Scan, 展览手册扫描
环顾四周,策展人对于Lawrence Wiener作品的排布并没有太多的新的尝试:墙面上,屋顶上,地上。基本上是遵照了Lawrence Wiener作品的一贯精神。但这并不代表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展览。在作品的翻译以及“什么作品应该在中心位置”这样的讨论,策展人给予了非常的重视。这其中有几件作品非常值得玩味:
Installation On-Site View I,装置现场图 I
Installation On-Site View II,装置现场图 II
穿过入口处的这堵白色墙面,背面的中心位置就是“墙体倾塌而下 碎片积聚成垒(A BARRICADE FORMED OF THE RESULTANT DEBRIS AS A WALL CAME TUMBLING DOWN)”。几乎是在最中心的位置,但却又被墙面的走势稍稍遮蔽,这从某种层面上来解读,似乎有着策展人对Lawrence Wiener这件作品所表达的含义寄予了更深层次的期望。在中国这样一个权力高度集中的专制体系之下,“墙体倾塌而下 碎片积聚成垒”难免会让人想到这几年被引用颇多的《哀江南》套曲,以及它所表达的中国普通人在完全丧失话语权的今天的期待和无奈。在让渡了所有权利(随之而来的是权力的丧失)之后,中国人能够做的仅仅是“眼看”。简简单单两个字道出的是意识到或者意识不到的心酸(对于多数中国人而言,所谓“权利的让渡”无疑是和天书一样的概念)。多数人对于“权利”二字最直接的感悟是和“生存”高度绑定在一起的。最直接的证据,就是中国政府在COVID后期由于极端封锁政策造成的民众反弹从而引发了白纸运动。这次运动虽然在上海出现了“习近平下台”和“共产党下台”之类的口号,但是最引起共鸣的无非是“不要做核酸”和“要工作”之类和基本民生最直接相关的口号。这之前一个月在中共召开二十大之前,四通桥上彭载舟的横幅居然能够如此引起回响,从数周后的乌鲁木齐大火蔓延开来直到上海的乌鲁木齐中路,估计这是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。与此同时,在“墙体倾塌而下 碎片积聚成垒(A BARRICADE FORMED OF THE RESULTANT DEBRIS AS A WALL CAME TUMBLING DOWN)”的侧面,就是“从内削弱(WEAKENED FROM WITHIN)”。两者交相呼应的看起来,倒是颇有一些预言家的意味了。这里不知道是策展人的期许还是策展人的观察,但是这种在中国语境下对于Lawrence Wiener这样艺术家作品的解读,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(更大程度上是主观)都给予了策展人和艺术机构极大的自由度。从这一点上来说,这无疑是在现今中国文化产业环境下的苟延残喘了。
东西两面墙分别以,“画在入夜的第一颗星星与日出的最后一颗星星之间的一条线(A LINE DRAWN FROM THE FIRST STAR AT DUSK TO THE LAST STAR AT DAWN)”,“小心平衡 在时间洞的边缘(CAREFULLY BALANCED ON THE EDGE OF A HOLE IN TIME)”,和“被夜晚相遇的两艘船照亮(ILLUMINATED BY THE LIGHTS OF TWO SHIPS PASSING IN THE NIGHT)”,毫无疑问的占据了观众的最大视觉面积。观者如果有心,就会发现,这几面墙上的“语言”似有似无的在和入口处的几个作品进行呼应:“一条线”、“平衡”、“时间洞”以及“两艘船”所代表的意象——这是我的主观臆断,但和王家卫《繁花》中爷叔一直提到的却从来没有出现的“两房姨太太”一样,这一直是一个中国政治经济的双重意象:中国究竟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。如果说需要佐证的话,散落在展厅角落的“在展厅各处的爆竹残留物(FIRECRACKER RESIDUE OF EXPLOSIONS AT EACH CORNER OF THE EXHIBITION AREA)”可以看作热闹之后的冷清,庆祝之后的散场,又或者是大厦倾颓之后的废墟“本应被看见的东西 而被强行遮掩 THING MADE TO BE SEEN FORCEFULLY OSCURED”。最值得注意的是,展览中不乏策展人“夹带”的中国现实性幽默,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“应抓尽抓 CATCH AS CATCH CAN”。作品不但从字面上使用了COVID-19期间在中国发生的政治运动式的“清零”语汇“应X尽X”,更是直白的使用了“CATCH”的直译“抓”,也是“清零运动”中中国政府对于普通大众权益的践踏的最直白的体现。可以说,是一个中国艺术人最后的防守和底线。
如果中国人的苦难,或者经历,能够在某种层面上给中国人自己上一课,那么Lawrence Wiener的展览在这个层面上而言,是一个非常好的总结和反思的点。有一个俗语叫做“积沙成塔”,很多人相当如今的生活,会说的一句话就是“大不了就比谁活得久”。
你看啊,
咱们家现在也就是一只小鸡,
鸡养大了就变成了鹅,
鹅养大了就变成了羊,
羊再养大了,
就变成了牛啦,
牛以后就是共产主义啦,
就天天吃饺子,
天天吃肉啦!(台词节选自张艺谋电影《活着》)
Leave a Reply